跑不过“调休难”：“最快女护士”张水华的争议与抉择

刚刚过去的周末，随着清脆的发令枪声划破晨曦，2025福州马拉松正式开跑，超3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跑者中，没有本土热门选手张水华的身影。她按照原计划，在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全科医学科值班。

这位被称为“最快女护士”的马拉松爱好者，因早前在哈尔滨马拉松赛后哭诉“希望领导支持调休”，引发关注。复出之后，她依旧取得不俗的成绩。然而，医院一纸“张水华以虚假理由调休”的处理通报，以及主持人白岩松的“让张水华成立面向公众的跑团……鼓励她去参赛”等观点，再次掀起舆论关于如何平衡本职工作与兴趣爱好的热议。

为何医护人员调休难？12月15日，多地护士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，医院的休假体系，有着一套与“朝九晚五”截然不同的运行逻辑，更偏向二次分配。而三班倒、不能确定的休息时间和医院特殊的工作性质，都让调休变得相对困难。有护士直言，“调休更多是出于人情。”

张水华的好友、“兔子嗨跑营”创立人“卡哥”向南都N视频记者分析道，对于99％的跑者来说，生活、工作、家庭的重要性都会大于爱好，而另外1％具备跑步天赋的跑者，需要抉择是否应放弃工作全职跑马拉松，“但其实，很多跑者放弃工作后，也不一定能获得好的结果”。

张水华参加深圳马拉松。

福马前后

“水华今年的赛季已经结束了，之前她也在自媒体中说过。”12月15日，“卡哥”向南都记者说道。

12月12日，福州马拉松公布了精英选手阵容，女子组由李丹、黄菲、黄雪梅领衔，备受关注的本土选手张水华没有出现在名单中。“卡哥”认为，“从精英选手名单来看，入围者是大众当中跑得比较好的。按照张水华的成绩，如果她参赛也属于精英选手。”

赛前有网友晒出张水华领取福州马拉松物资的照片，“卡哥”说，领物资只能说明她报名了，并不代表参赛。12月14日，张水华并未现身这场“家门口”的马拉松，而是身着护士服出现在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全科医学科，她是该科室的主管护师。

这并非临时的决定。据好友的说法，周六（12月6日）下班后，张水华当晚抵达深圳参加周日举行的马拉松，最终以2小时35分52秒的成绩获国内女子组第三名、所有女子组第六名。按照原计划，张水华此后的下个周日（12月14日）就需要值班了。

张水华赛后哭诉“调休难”。

这位被称为“最快女护士”的跑马爱好者，自8月底的“哭诉调休难”风波之后，近日再度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。

起因是有网友公开了一份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内部通报。其中提到，张水华违规兼职取酬，与361°体育用品有限公司签约代言并取酬，以及为参加马拉松比赛多次申请调班，已影响科室正常排班。11月1日，其以虚假理由获取11月2日调休，实际前往湖北省宜昌市参加马拉松比赛。

12月10日，该医院通报，“我院依规依纪对张水华违规兼职取酬、以虚假理由获取调休问题进行处理。我院重申，在遵纪守法、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，鼓励员工发展个人兴趣爱好。”

一时间，违规兼职、调休等话题，引发热议。

南都记者注意到，根据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今年6月的巡视整改进展情况的通报，2024年，医院门急诊患者264.4万多人次，同比增长约9.6%；住院病人14.88万多人次，同比增长约9.7%。

这份通报也提到了关于“兼职兼课监管有盲区”问题。经制度宣讲，1名企业兼职职工已退出企业兼职，25名兼课职工停止兼课，5名职工向医院申请在院外兼课，并按规定办理备案手续。

9月3日，南都记者从361°官方旗舰店的直播间获悉，“361°与张水华已经解约。9月底，张水华致歉称，作为一名单位员工，今后会将工作与爱好分得更清，“绝不会因个人事务影响工作，更会以实际行动感谢单位的培养与支持”。

谁是张水华

这场风波之前，张水华多次出现在医院的官方推文中，被视作“医院的骄傲”。

医院曾介绍，张水华是一名爱笑的90后客家连城妹子，2017年12月，福州市郊的五虎山越野赛中，作为志愿者和医护工作者的张水华感受到了来自跑步的魅力，从此开启了跑步生涯。

“刚开始跑步，她也是气喘吁吁，疼痛感不断。但来自护士的职业精神，让她一直坚持，进步飞快。”文中说，她曾三周三赛背靠背作战，精力体力都是极大的挑战，更别说作为护士还要经常夜班，但张水华在保证工作的前提下，交出优异的成绩单。

张水华。

2023年，张水华再度回到曾经支援过的湖北宜昌。据当地媒体报道，在宜昌马拉松全程项目中，张水华获得了总名次第五名，国内第三名。

2020年，她主动请缨成为福建省首批支援宜昌医疗队的一员，在宜昌市三医院度过了42天。临走时，她与宜昌的同事和跑友们约定会再回来。

2023年哈尔滨马拉松，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为张水华发文，“我院‘90后’护士张水华荣获女子国内第一，成为又一个跑进2小时40分大关的业余女选手，达标国家马拉松女子运动员健将级别水准。她也是福州历史上达标马拉松健将级别的第一人。”

文章称，她不仅在工作上兢兢业业，也是一个乐观向上、酷爱运动的女生。从2018年开始，她参加了全国大大小小几十场比赛，包括全马、半马、越野赛等，跑步成绩不断刷新，频频跑进前三名，成了赛场上的一匹“黑马”。

护士的工作很忙，张水华经常需要“三班倒”，没有固定休息时间，但她还是坚持训练，利用工作之余灵活安排练跑，还经常游泳、跳绳锻炼各方面的运动能力。

文章写道，“为你骄傲，希望你朝着更高的目标奔跑。”

她还出现在医院的新年贺词中。“这一年，我们以文化凝聚力量，以管理赋能发展……附一人活力满满，‘最快白衣天使’张水华勇夺哈尔滨马拉松国内女子组冠军。”

在好友“卡哥”眼中，张水华是个很简单的人，业余生活就是跑步。平日，丈夫承担了接送小孩、辅导功课等家庭责任，“这能让她安心训练、工作”。跑友之间的聚餐，她也不喝酒，聚餐时喜欢跟大家聊天，“像这样高水平的选手，都是很自律的”。

两人相识于一场马拉松比赛，“卡哥”认为，“张水华是一名马拉松天才”，训练时间并没有太长，全马成绩就突破了3个小时，“这是很不容易的，天赋很重要”。

调休难在哪

调休风波始于今年8月底的哈尔滨马拉松赛。

当时，张水华在比赛中获国内女子组冠军。赛后，她情绪激动，哭着说作为护士工作忙碌，参加马拉松比赛请假不易、调休困难，希望领导支持她周末调休。这一言论随即引起轩然大波。

小天（化名）是江西一家医院的护士，“可能有人不清楚，为什么调休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。”她对南都记者说，医院的休假体系和企业等单位不一样，更偏向二次分配。

她的排班表由科室的护士长安排，护士长的排班则由护理部安排。“基本是提前一个星期，才知道下个星期的排班需求。像我们这种倒晚班的护士，通常在晚班之后会有两天休息时间，这两天的休息是固定的，但不一定排到周末。”

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。

三班倒的排班表、不能确定的休息时间和医院特殊的工作性质，都让调休相对困难。

“医院对于调休是比较保守的，万一因为顶班出现不良后果，责任归属问题很难划分。如果因为调休出了事，护士长是第一个挨批评的。”

在小天的描述中，同意让两个同事之间说好，保证工作不出差错就可以调休，已经是较为宽松的规定。“我知道有些科室是要求一年只能调两次，也要自己找好换班的人，再一起报给护士长。”

周末的休息时间在医护群体中更是炙手可热。小天告诉南都记者，身边已婚育的同事，更希望周末休息，投入到家庭生活中。如果遵从一个固定的轮休规定，大家觉得比较平等。“但若只有一个人因为这种理由，占用了其他人的周末休息时间，久而久之大家也会有意见。”

人手不足的现状则让休息时间更“紧俏”。小天说，在一些人手紧张的科室，3个人轮流倒夜班，年假都很难休。

粤西一家三甲医院的护理部主任陈芳（化名）也向南都记者坦言，护士工作确实不容易，夜班是每个护士都必须克服的难题，而周末经常无法双休也是大家都要面对的情况。

她说，日常如果个别护士有特殊情况，护士长一般都会安排调休，但若每周都是同一个人要求调休，护士长很难安排。“这会严重影响其他护士的休息和正常工作，碰到这种情况，护士长会汇报给护理部出面去调解。”

陈芳解释，这或许意味着本来另一个护士可以周末休息，但由于调休，只能安排到周一至周五期间休息，或者这周就不能休息了。

本职与爱好

在公众熟悉的“朝九晚五”与固定周末之外，护士的休息时间有着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运行逻辑。

广东汕头某三甲医院内科的李护士向南都记者讲述了工作节奏。科室有17名护士，科室内按照早晚/上半夜/下半夜/停/休/白班的模式进行轮班。“休”和“停”的区别是，如果前一天值班下半夜，上到第二天早上交完班下班就是“停班”，“休”就是一整天休息。

“一周上几天白班要看本科室夜班的人数，轮完夜班正常会有停和休。如果人手不够，护士长也会把休息日隔开。”她表示，由于护士的值班工作，一般很难保证有固定的休息日。“基本上只能保证一周两天休息，不过得看人数，如果人手不足，也有一周只休一天的情况。”

今年9月，张水华的丈夫曾向南都记者介绍，张水华所在的科室一共有15名护士，一般周末是4个人上班。“她科室的大多数护士几乎每个月都能拥有两次或以上的完整周末，她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参赛，只是偶尔需要调休。”

刘女士是广东佛山一家社区医院的护士，“基层工作繁琐，我们不仅要负责老年人体检、糖尿病随访，还要去药房拣药等。”

张水华（右二）正在比赛中。

“我很佩服张水华，她能在工作之余跑出这么好的成绩，很有毅力。”谈及调休难，她认为，对于医院而言，很难从规章制度的角度去平衡护士的本职与爱好。“医院的主责是救死扶伤，马拉松成绩更偏向个人荣誉，调休更多是出于人情。”

陈芳也是一名马拉松跑者，“毕竟这是个人爱好，还是以大局为重。”参赛前，她会提前向领导汇报，并确保不影响工作。令她欣慰的是，在不影响本职的前提下，单位领导对她的爱好给予了关心和鼓励。

“卡哥”向南都记者分析，对于99％的跑者来说，生活、工作、家庭的重要性都会大于爱好，这部分跑者把跑步当成一种乐趣，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，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追求跑道上的梦想。

而另外1％具备跑步天赋的跑者，他们可以在一些比赛中不断突破自己，获得好的成绩，甚至能获得一些品牌的赞助。“卡哥”说，这些跑者需要抉择是否应放弃工作全职跑马拉松，“但其实，很多跑者放弃工作后，也不一定能获得好的结果”。

张水华也曾公开表示，没有考虑过全职跑步，跑马拉松只是爱好。“跑马拉松也是吃年轻饭的（运动），我需要养活自己、养活孩子，不会因为马拉松放弃我的本职工作。”

出品：南都即时

统筹：向雪妮 韦娟明

采写：南都N视频记者 韦娟明 林诗妍 见习记者 付冰洁 李思涵